想去夕阳之国。

 

关于老师的二三回忆

我想讲些和老师有关的故事。

我很幸运地在初中和高中遇到了一些人,让我终生对教师这个职业抱有仰慕和敬意。


先来讲讲我初中的物理老师吧。


那时候我14岁,初二,刚刚转进一个新的中学。我是那种偏科的类型,最擅长的一直是英语和语文,然后初中的数学勉强过得去,150的满分平时能考120左右。但是,物理,作为一门初二新出现的科目,我对它是感到很恐慌的。

……尤其是当物理老师是个面瘫的时候。


物理老师姓赵,是个30多岁的女子,一头长卷发,中分,戴眼镜,圆脸。听上去是很治愈的外形,然而事实并不是如此……因为她总是耷拉着眼皮透过眼镜半睁着眼盯着你,并且,脸色苍白,面无表情。

对当时的我来说,赵老的威慑度甚至大于当班主任的数学老师(数学老师当时是严厉的更年期妇女…大家可以想象一下。不过毫无疑问,她是个好人)。

赵老说话的声调十分平直,跟她的表情完美匹配。声音非常小,给人一种有气无力的感觉,而且因为声音小,十分神秘地显得没有距离感,让人无法通过声音察觉她在教室中的方位。给我们讲课的时候,她有时候还要带着俗称“小蜜蜂”的扩音器跟麦。


其实,赵老并不是完全没表情。虽然她大部分的表情包括生气,都跟看上去没表情差不多……除了笑。是的,她会笑。不过由于笑的时候很浅,也耷拉着眼皮,嘴角微微上勾,看上去经常过于可怕,更加富有威慑力了。我们在背后偷偷叫她“冰山女王”,一致认为她的笑容具有最大杀伤力。


不过大家并不讨厌她。

赵老是个好老师,课讲得很好。最重要的是,她从来不会为课堂上的任何事情去找班主任告状。在我们看来,她会教书,而且还相当有职业操守……你知道,不找班主任告状的老师实在不是很多。大家都很尊敬她。只是由于上述性格外貌,没有人敢亲近她。连物理课代表也畏畏缩缩的。

我当然也不讨厌她。不知为什么,从小到大我很少讨厌老师,哪怕收拾我的那种。

不过那时候我却真的很怕赵老。


这还要从画画说起。

那时候我很喜欢画画——老实说,比现在还喜欢。我的草稿本,基本就是我的图画本。课间、午休、自习都在孜孜不倦地涂啊画啊,于是不喜欢又不擅长的物理课,我也经常躲在竖起来的书本后面画来画去。可想而知,我的物理成绩变成了所有成绩里最弱的一科。

前面有说到,赵老有个神秘的技能,就是让人意识不到她在教室中的方位。而且她的脚步声几乎完全不在我的听觉范围以内。

于是,我经常经历这一幕:我竖起物理书,以赵老有气无力的声音作为伴奏,躲在后面开心地画啊涂啊写啊,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嗯?同桌怎么看着我?怎么好像突然安静了?怎么……面前……有一道影子……

一抬头,赵老的脸逆着白色的日光灯,对着我,平时瘦小的身影显得无比高大。眼镜片上白光一闪而过,我看到那双耷拉着眼皮的眼睛里小小的瞳孔……盯着我……

真是无比有威慑力的一幕。她盯着我的时候,我甚至都没空去意识到全班还有52个可爱的同学也在盯着我。


然后她伸出手,十分缓慢地抽走我的草稿本,一边转身回到讲台上,“刚才说到串联电路的问题....”

她继续讲课,我缩着肩膀等着下课被传唤,乃至被班主任到场判决...(一开始我还不太熟悉她,不知道她不向班主任告状的原则)。

但是,赵老下课的时候只是很淡漠地收着东西走人了。之后甚至没叫我去她办公室一趟。

嗯?所以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吗?


于是……从小到大被各种班主任统一在评语里面标注上“自由散漫”的我,在下一堂物理课,又开始换个姿势涂涂画画……然后无限重复上一幕,本子被收走。


大部分时候我画的都是自己喜欢的东西(那时候热衷hp、火影还有各种玄幻武侠),然而有时候,我也会画老师的搞笑或讽刺小漫画…而且我画了不少赵老的。所以当她收走的那一本正好是这种内容,我就相当尴尬了。

我并不知道赵老有没有翻看过,无论有还是没有,她对我的态度一直没有变过。没有更恶劣,也没有更和蔼。


一次又一次面无表情抽走我的草稿本成了物理课的保留节目……我则屡教不改,换本重来。


后来,有一天物理课,我照例拿着本子想涂鸦的时候,忽然听着声音不对,怎么这么慷慨激昂,一抬头才发现物理老师换人了,是隔壁班的物理老师。

不知为何那堂课我竟然有点提不起画画的兴趣,认认真真地趴着听了一节课。恩,果然还是赵老讲得好。


下课的时候问了同学才知道,赵老好像因为撞到脑袋轻微脑震荡了。至于她怎么撞到的,大家都说她起床不小心撞到的……我想象了一下这个画面,觉得有点好笑又很难接受。

那天,我有事去找英语老师,下意识看了眼和她一个办公室的赵老的桌子。桌上整整齐齐垒着还没批改的一批试卷,各种资料书也一丝不苟排在边上。很像她的作风,一如既往没什么人情味的感觉。却不知道为何,让那时的我感受到异样的冷清。

我至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或者说出于什么理由——总之脑子一热,我转身去学校小卖部买了十几块钱的饮料零食,然后折了个纸飞机,故意隐去笔记歪歪扭扭地用马克笔写上了“祝您早日康复”,看了看觉得太寒碜,又用那种幼儿园小朋友的笔法画了几朵小红花。趁着晚上没人的时候,我提着东西鬼鬼祟祟溜到办公室,把吃的和纸飞机一起放在她桌上,接着一溜烟跑了。

我确信我没被人看见。

那时候我住校,一个月加上周末来回的路费、伙食费大约45元钱。由于我还要买碟租书,就会比较拮据…和我一个年龄段的人大概懂的,那个时候看漫画靠的都是租书店的四拼一(...说到这个好怀念啊)。零食大部分时候是五毛钱的牛板筋(辣条),吃根1.5元的烤香肠都挺奢侈。所以这十几块钱,对当时的我来说当真是巨款。之后一周有两三天都是靠着白饭和纯净水似的菜汤过活的……当然,也有好朋友的接济……

总之,两周后,赵老回来了,依然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睛,还有那把有气无力的声音。她看起来康复得不错。我也很快把零食的事忘在脑后了。

我继续画画。她继续收我本子。

彼此相安无事。


在这样和谐(?)的气氛中,迎来了初三。

到了初三,我的成绩是这样一个情况:要是不算物理成绩,可以排进前二十,要是算上物理成绩,立即掉出七八十。

有一天,赵老收了我本子的某堂课课后,她忽然叫住我,“D同学,来我办公室一趟。”

我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不好了,忍了一年,终于要被收拾了。会被攒起来给班主任告一状吗?会被请家长吗?.....

我垂头丧气地去了办公室,然后赵老啪啦一声把一摞本子扔我面前,一看,全都是我的草稿本。

“从今天开始,每天课间操你就别去了,来我这里至少15分钟。我跟薛老(班主任)说了,她已经同意了。那15分钟,你就在我这里做题,做对一次,我就还你一个本子。”


于是,直到中考前,那大半年,每一天上午的课间操,我都老老实实去赵老那里做题。

做对的时候,她会很爽快地还我一个草稿本,做错了,她就耐心且十分有条理地给我讲解,直到我弄懂为止。

我渐渐地觉得物理不那么可怕了。而且做对了的时候,心里很有成就感。偶尔,她讲的题我弄懂了的时候,我会很开心地笑,这时候她也会回我微微一笑。依然是那种看起来毫无温度的笑,我的心依然要颤抖那么一下。

不过,我不讨厌每天的那15分钟。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外面有许多老师比起在学校教书宁愿去补课赚外快的事,更不知道这日复一日的15分钟,是怎样珍贵而无私的付出。

作为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初中生,我甚至没意识到这是她的责任范围外的付出,也因此从未说一句谢谢。


中考前,我顺利地拿回了所有曾被没收的草稿本。

我也很少再在物理课上画画。偶尔还是会手痒一下,不过赵老一瞪我,我就乖乖把手缩回去了……主要是觉得等一下课间操再去单独面对她,会很尴尬。就算皮厚如我的,一旦要单独面对某个人的质问,还是会很不好意思的。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一眨眼的时间,终于中考了。

成绩下来的时候,我第一个看的物理。那时候的中考物理,考卷上的满分是120,统计分数的时候会折合成满分70分来算。我的分数是58,是以前经常不及格的我初中考过的物理最高分。

中考各科总分加起来是班上第一。


在一片初中毕业的欢喜与不舍之中,大家一起回了学校取资料和成绩单,以及开最后一场家长会。此后,又去找各个好友和老师要回之前拜托留言的纪念册。

我的纪念册是个朴素的牛皮小本子,前面满满都是同学的自由留言,后面几页则是老师的寄语。这本册子至今依然是我的宝物。

我翻到赵老留言的那一页。她写道:

D同学,你是个淘气的孩子,起伏不定的成绩让我头痛。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讲题的一点就透让我轻松。你是个善良的孩子,我生病时你放在我桌上的礼物,让我觉得当老师真好。

我很期待你以后长大的样子,成为一个秀外慧中的人。

赵XX


这段薄薄纸页上的留言,让我久久不能言语。


家长会是我姐姐去的。她回来以后告诉我,赵老早就知道那堆小孩子气的慰问品是我送的。然后在我升上初三的时候,她和班主任谈过我的情况,觉得物理拖后腿十分可惜,所以决定为我补课。


无论多少年过去,想到赵老我还是会心里一热。

为了每一天的那15分钟,为了她冰冷而含着鼓励的微笑,还有我们共同保持缄默的那个小秘密。

无论是知道之前还是知道之后,赵老对我的一切态度都没有变过。她依然轻轻抽走我的草稿本,并冷冷地瞪着我。

她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我依然是那个自由散漫的学生,她依然是那个学生不敢亲近的冰山老师。她并没有对我更偏爱,也没有更严厉。她继续做着她之前做的事,用那种不卑不亢、笔直又淡漠的态度。

而对我这么皮厚又制造麻烦的人,赵老却写到“让我觉得当老师真好”。


这是个多么正直又温柔的人啊。


我最后一次见到赵老,是她递给我留言册的那天。

还是那个小办公室,布置得一丝不苟的办公桌,赵老坐在她的旋转椅上,像平日一样对我打了招呼,然后拉出抽屉,把本子递给我。

“考得不错,高中继续加油。”她最后一次对我微笑。



那之后,听说她被调到了教育局工作。跟以前的同僚说起过,还是想回去教书。

我不知道之后赵老有没有回到课堂上,还有没有遇到敬她又怕她的学生。


我没有再遇到赵老这样的老师,但是还遇到了许多其他类型的老师。他们有不同的个性,也有不同的坚持,虽然表达的方式不同,我却觉得,有同一种温柔。

我何其幸运,这些老师的存在守护着我与同学的少年时代,并让我对教师这个职业生出了一生的敬爱。

我至今仍然天真地相信着,有许多看上去平凡的老师,只要定睛去看,一定会看到他的耀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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