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去夕阳之国。

 

音乐、音乐和音乐



 

 

     虽说题目是音乐,但这是篇注定跑题的日记。写到哪就是哪。

     一般来说音乐界公认有三个不可超越的神级人物,我只知道有巴赫和贝多芬,第三个到底是老柴还是老莫就不清楚了。

     但对我而言这四个都是音乐界的莎士比亚和卡拉瓦乔。不仅仅把音乐的语言极大地丰富了,而且还一次次不断用行动对音乐的定义本身实行了刷新。

     我妈喜欢贝多芬。由于她太喜欢贝多芬了……弄得我对贝多芬有了点微妙的偏见,当然不是对他石破惊天的才能的质疑,只是心理上有点不容许自己过于喜欢他的音乐,下意识觉得自己如果很喜欢贝多芬,就会变得更我家里那个魔鬼一样的狂热分子一样可怕。我妈天天在家里放交响,我坐在房间里,能听到的都是掷地有声一下拔高的那些音节和定音鼓,于是继续保持着偏见地用看法西斯的眼光看待老贝,给我留下的印象多少都像烧女巫的火焰一样滚烫。后来发现这是个误会,老贝柔软起来的时候简直能让石头流水,铁树开花,但那时候我已经有了更死心塌地的作曲家,所以第一名的圣位怎么也腾不出来了……不过老贝的《悲怆》和《三交》在我心里仍然无人能及。

     我也喜欢巴赫,《G弦上的咏叹调》还有一系列晚年所做的圣歌都是传世名作。但是冷冷清清的大提琴小提琴独奏听久了连饭的味道都要忘记,受不了。 我觉得他某方面有点像达芬奇,两个都是用精准的科学态度对待创作的人,这让我有点害怕,过于清晰的结构反过来说也挺像牢笼。所以我不太喜欢他早年的作品。小时候弹钢琴对他写的各种赋格啊复调曲什么的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那时候觉得那些绕来绕去的指法简直反人类,可讨厌他了……现在再让我练估计又会讨厌了。巴赫就像个修道院的圣徒一样,内心再温柔看上去还是有点不近人情。对了,别提那什么卡农,现在看到这俩字都觉得有股泡面味从喉咙涌出来。再优美的曲子被演滥到像随处可见的泡面也让人受不了啊。

     中学的时候相当长一段时间喜欢德彪西。我得说那全是岩井俊二的错。到现在听到他的音乐第一反应都不是法国的种种,而先出现日本那种轻飘飘的室内光影。所以完全没当德彪西的音乐是古典音乐,就当电影原声听听来着。

     写到这里想强调一下,其实这么不停地提XX古典音乐家挺装的, 而我实际上也不是那么高雅的人。基本上在我十七八以前,古典音乐都让我很烦。烦的理由就是我妈放太多,而我听来听去都差不多,家里清冷的空气加上对那时候的我来说极度没有起伏的音乐简直是折磨。我一直都很喜欢各种电影和动画乃至游戏的OST,所以并不是不接受纯音乐,相反其实特别喜欢,尤其是那种有叙事感的,只是单纯的对古典无感而已。

     结果到了大一的时候, 听到了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协。以前嘲笑我不听古典的欧P管这个叫古典入门篇,想想是非常有道理的事情。第一次听我还真的以为是什么历史电影的原声……由于它的叙事性大大超过了我对古典音乐偏颇的理解,所以我还没来得及像往常一样先在意识上画条三八线,就被直接俘获,乃至神魂俱颤。

     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知道,有一种音乐,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当背景音乐来听的。因为精神密度太大,太绚烂,很容易就会忘记手上正在做的事情,被吸进那个漩涡。

     还好啦,成年的时候第一次学会听古典。 但至今也还停留在入门级……比如我仍然完全听不懂德沃夏克的《新世界》和老贝的《九交》。估计欧P看到又要嘲笑我了。

     终于要扯到莫扎特了。

     要说天才,那些被几百年如一日不停传唱的名字都当得起这个称呼,但要从童年开始比,全部都得败给莫扎特。他的存在简直是对世界上所有勤恳却平庸的音乐家们一个巨大的嘲讽——这里的平庸是相对于他而言。上帝本来就不公平,在莫扎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无论是在他惊世的才华上还是令人扼腕的早逝上。他只在人世停留了35年,但他留下的声音,却成为了往后数百上千乃至无数同行耳中的圣经。世人对莫扎特的评价总会用上一些跟孩子有关的词,孩子气或者孩子般纯洁,关于这个,也成了我惯性印象的一部分。这种极为概括、口耳相传的既定印象真的挺害人,看看孔子,明明挺有个性一位学者就被各种后世莫名其妙的定义打磨成了一个毫无棱角和特色的形象。可能因为胎教音乐对莫扎特的过于追捧弄得人们下意识觉得他的音乐就像扇窗户,打开就能看到长着胖肚皮小翅膀的光屁股天使。不不,那可能只是你喝多了,或者要睡着了。我们怎么能错过热烈、激昂或者痛苦的莫扎特呢……缺了这个部分的莫扎特,只剩下个胎教音乐发着光的图腾了。

     对他最早的印象是我7岁的时候开始弹他6岁写的一首曲子。那个时候莫扎特这三个字也不过意味着“别人家永远比我厉害的孩子”而已。 幸好我不认识他,不然就太恐怖了。然后我长大了一点儿,知道我那个业余生活看上去只对武侠片、种花、养狗感兴趣的老爹,最喜欢的音乐家之一是莫扎特。据说他在那个精神资源极度匮乏的年代(……大家都知道我说的是哪个年代……)经常偷偷溜到同僚家去,用吸鸦片的力度吸一下午烟,听一下午音乐。我那还是个小萝卜头的哥哥会沉默又有点害怕地坐在他膝盖上,看着跟平时不一样的父亲。长大后的哥哥说,爸爸一个外文都不认识,却能够准确地从各种乱七八糟的光盘中挑出各个音乐家的曲子,还能说出哪个作品是哪个号。听着拉赫的时候我会偶尔想想很多很多年前的爸爸,一下午烟雾缭绕中沉默不语的身影,觉得很受触动。可惜这都是我在他离开以后了解到的,没办法回击他对我弹的钢琴的嘲笑,说我现在也开始听音乐了。

     其实想起写这篇日记也是因为看了福尔曼八几年拍的《莫扎特》。在此之前我对莫扎特的了解十分有限,仅仅知道他天赋卓绝、四岁就开始写曲子,不停给欧洲大陆的教皇、国王们演奏,命短,以及一生不停旅游。看到一半的时候就特别感动,因为作者描绘的这个沃夫冈·莫扎特,跟我听着曲子想象出来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虽然很难说这个是真正的那个他,但无论如何,这个他跟那些音乐是亲密无间的。 莫扎特是个极孩子气的家伙,热诚,真挚,夸张,喜欢胡闹,不留余地,有时候轻浮有时候盲目,有时候却能潜到一个谁也碰不到的地方叩响上帝或魔鬼的门。他的一生就像一部完整宏大的歌剧,他自己就是这部无可比拟的歌剧里充满戏剧化的主角。我并不是很喜欢他某部分过于华美、外向和强调旋律优美的作品,那感觉不是说话给自己听,而是在热烈地寻求众人的回应,音符里仿佛描摹着他即将收到的鲜艳的花和喧闹的吻。但我非常喜欢这个人,从里到外的赤条条,如果你说想看看他衬衣里面是什么样子,说不定他一高兴连裤子都脱下来给你看。

     电影里面莫扎特这个人物的完整,是被萨列里的目光烘托出来的。我对萨列里完全不了解,在此之前都没听过这个跟莫扎特同时期作曲家的名字。但也就是“同时期”这个词的表述,就已经可以让人想象出来他的处境。电影看到一半以后,老实说心里惊涛骇浪,萨列里的音乐我不熟悉,这个人却太熟悉了。弱化一下他的戏剧性,他存在于每一个被有限的才能禁锢住的人灵魂中。每当他真挚的赞美更加真挚,他热烈的嫉妒也会更加热烈。二者如影随形,互相背叛,一半海水一半火焰。把莫扎特的妻子赶出去的那段,对他来说受到的羞辱其实并不比莫扎特脱掉衣服的妻子更少。他弓着背虔诚地呼求,但上帝似乎更愿意选择让大家一起受辱蒙羞,也不愿意施舍一点他梦寐以求的才华。

     莫扎特的存在让他扛着一个巨大的枷锁,以人的音乐抗衡神的音乐,以人的卑微抗衡神的不朽。很可惜萨列里完全不是个精神分裂者,这意味着他无处可逃,必须用一个人的身份承受着到死方休的情感鸿沟。

     莫扎特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地口授萨列里继续写安魂曲的那段剧情,我看得很缺氧,原因是拍得太好,我忘了呼吸。两个人仿佛处在一个无前无后的世界,历史和未来,自我与他人,都被关在了门外,那个地方只有音乐,两个人的对话落到纸上是音乐,眼神的碰撞是音乐,滴落的汗珠也是音乐……

    脱离了永久的火焰,只有爱和虔诚。这大概是萨列里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刻了……也许是唯一称得上美好的时刻。

    关于这两个人的这一段,就写到这里为止吧。我还想把这种呼吸不过来的感觉封存在记忆里。

    看完后,在脑内巨大的歌剧回响中再一次想起了我爸。他跟莫扎特看起来是两种人,但是仔细看看,却有一脉同根的天真、热烈和丰富。难怪他那么痴迷莫扎特的音乐。所谓的共鸣,就是上帝拨响一个人心里的弦,某些人心里的那根也会一起颤动吧,跟时间和空间都没有太大关系。如果说他们还有什么相似之处的话,就是那份引起嫉妒的才华。在此不想对我爸有过多描述,也不想跟人讨论拿莫扎特跟他比较是不是太自视甚高之类的……只是感到有趣,一个莫扎特式的父亲却生了一个萨列里式的女儿。如果我和他是同一个时代的人,说不定也会上演类似的戏码。如果他了解了现在这样跟萨列里共鸣至深的我,会不会觉得有点可怕呢……(笑
    莫扎特说完了。终于可以说柴可夫斯基了。
    我喜欢把最喜欢的东西留到最后吃。所以柴可夫斯基是我最喜欢的音乐家,所以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最后一个给你礼物不要伤心,一定是因为我特别重视你。 
    老柴的魅力是无边界的,一个微小的佐证就是我爸、我妈、我哥和我这四个个性上南辕北辙的人都拜倒在了他的指挥棒下。当然我妈的男神还是贝多芬,但这不妨碍她偶尔为老柴湿润一下眼角。
    如果说拉赫的音乐给我开启了一道门,莫扎特的音乐在门后点燃一个太阳,贝多芬的音乐给我揭示了门后的地平线有多远,那老柴的音乐就让我看到了门后所有风景的颜色。

    在此之前,我从来都体会不到什么叫”音乐的细节“,也从来都不知道它们可以细腻得堪比蝉翼上的纹路。那种眼睛和耳朵一下被打开的经历,真是美好啊。有一段时间一听到老柴,那种无法言喻的细腻,让我不停想起王尔德。对历史的一知半解让我完全不知道这两个人是否真的有可能存在什么交集,可是灵魂上的共鸣,很像《虫师》里面描绘的虚空洞穴,欺骗了历史、空间和整个世界,让人的精神在偶然却激越的共鸣中达到一瞬的不朽。
    迄今为止的音乐中,最让我深爱的作品是他的第六交响《悲怆》,和莫扎特的《安魂曲》一样,被传为音乐家为自己谱写的遗书。

    在听到这部作品以前,其实我对音乐的体验方式主要还是集中在旋律和旋律带来的叙事跟画面上。从来没有过一段音乐,让我纯粹失去对叙事和画面的想象,只剩下情感本身的激荡。直到第一次听到六交。我所熟悉的体验都离我远去,只剩下一只手,带着我在洪流中身不由己。
    在六交里面,老柴以前的音乐里还存在的与外界对话的感觉全部消失了,这部交响里面所有的语言和情感都是向内流动的,在这种极致的逆流中,音乐的细节和情绪达到了顶峰。 
    提到荆棘鸟,一般都会联想到唱歌的人,但对我而言第一闪出的名字一直都是老柴。六交是他蘸着心头血写出来的。最后的叹息,最后的幻想,还有永久覆盖着冰雪的大地一样的绝望。也许我这么描述会产生误会,实际上六交里面有两个乐章都听上去很快乐,一个轻灵一个活泼,即使是主调有些沉重的第一乐章也许多优美柔和的部分。 如果一晃而过地听着,去掉第四乐章,说不定会觉得是很积极的音乐也说不定。
第二乐章从初始就像布满蝴蝶的花园一样明亮鲜艳,这样美丽的旋律却也会让人越听越难过,是很奇怪的事情吧?这一段里面的春天,其实根本不存在。柴可夫斯基,一个一生都处在永不融化的寒冰中的可怜人,这是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对从未降临的春天,所有的想象、虚构、哭泣和赞美。这样的音乐本身就像是寒冬中被鲜血浇灌出来的花啊。
    我最喜欢的第一乐章,实在是想不出什么配得上它的句子。只能写下:这是最扣人心弦的独白和祷辞。 
    在六交里面,每一种情绪都是立体的,如果快乐是光,痛苦就是同时存在的影,人们能同时看到岸上和水中两个不同的老柴。两者一起歌唱,有让人泪下的力量。
    其实老柴和莫扎特都是过得不幸福的人,却总是写着诗歌和梦想一样的音乐。 莫扎特的肆意张扬、嬉笑怒骂让他的泪水多少可以蒸发掉一些,他的孩子气让他总能昂扬地从颓丧的生活中搜寻快乐的细节,并夸张地放大。莫扎特是个大胆的梦想家,老柴却不是,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幻想家。极度的敏感和脆弱让他对外界缺少莫扎特那样的抵抗力,泪水和痛苦大多无法表述,深埋在心里。几乎完全脱离现实的幻想中,才有他的栖居之地,在那里,他能起草所有的传说、欢乐和爱情,一切都细腻、宏大、丰富。残忍的是,那个世界有多丰富,取决于真实的他有多痛苦。他音乐的真正源泉从来不是幸福,而是在苦楚中对幸福的想象。
    就写到这里了。
    让我们聆听古往今来所有的不朽,然后不断地庆幸,自己终究只是个音乐的欣赏者,而不是献祭者。


    附:莫扎特《安魂曲》: https://www.bilibili.tv/video/av280559/

     柴可夫斯基《悲怆》: https://www.bilibili.tv/video/av71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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